那时候的年
现在的年味儿越来越淡了，且不说新衣新帽随便买，走亲访友简单快捷，单说这一日三餐，早已无限丰富到眼花缭乱，不仅讲究爱吃和好吃，更讲究如何吃，物质的无限丰富填满了人们的欲望。平日里的吃穿用一贯讲究，过年也不过如此，没什么新鲜，反倒平添许多劳累，对年的渴盼和期待自是减了许多，甚至生出倦怠和恐惧。
不由想起小时候的年。那才真叫过年，从进了腊月门儿，心里就生出期待，并越来越迫不及待。耳边不时响起的零星爆竹声，空气里飘荡着的肉香，都在告诉你，年来了。
一、请爷爷娘娘
年三十下午，太阳将落未落时，是各家各户祭祖的时辰。在我们这里，祭祖叫“请爷爷娘娘”。祭祖一年中有好几次，比如清明、鬼节、寒衣节等，只有这一次是高高兴兴的。族里的男人们你喊我，我叫你，串联似的，到辈分很长或年纪很大者的院里聚齐，各带着自家响货，浩浩荡荡地奔向祖茔。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村子里留守的老弱妇幼，就能听到远处渐次传来的鞭炮声，开始是零星的，渐渐密集、浓烈，继而响成一团，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那声音高亢、急促、嘹亮，带着节日特有的喜庆和欢快，并迅速将这种喜庆和欢快，传导到每个人。
有一种说法，谁家祖坟上点的爆竹多，响的时间长，动静又大，就说明谁家来年的日子会红火。为了这份美好的愿景，各家都会把响货备足，铆足了劲儿要挣个好彩头。
那时，我大伯已过世，二伯是族里年纪很长者，“爷爷娘娘”的“家堂”就设在他家。在其他家族尚未准备就绪时，二伯、四伯和父亲带着子侄孙辈十几口，已经在路上了。
自家坟地里，大大小小十几座坟头。族人们恭恭敬敬地点燃三炷香，并给安睡在地下的祖辈、父辈磕头，向他们汇报一年来的收成，感谢他们对子孙的护佑，虔诚地拜请他们回家过年。一串串鞭炮、一个个炮仗在旷野间炸响，持久、热烈又兴奋。这是在向地下的先人们发出邀请，这是在告诉先人们，他们的儿孙从不曾忘记他们，在即将辞旧迎新的时刻，请他们回家团聚。
未谙世事的小孩子不懂得这些，他们只是尽情享受着这份热闹和快活，在响声停顿的间隙，东奔西跑地捡拾未炸响的零星爆竹。
太阳落山，很后一抹晚霞也淡去了红晕。人们欢天喜地踏上回家的路。从祖坟上请回的香一定要保持不灭，带回来插在祖先灵位前的香炉里，这表示，祖先已经跟着他的儿孙们回家了。
二、烤火燎
年夜饭之前，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烤火燎。所谓烤火燎，就是抱着自家柴草，到村前街或后街，点燃，然后围着火堆燃放爆竹烟花。这是孩子们很开心的时刻，纷纷聚拢在火堆旁，说着笑着闹着，火光映着一张张红彤彤的笑脸。
我们家习惯在后街。母亲在家忙活晚饭，父亲到柴堆上扯一抱柴草（通常是玉米秸），招呼弟弟拿着爆竹，一起来到后街。火堆燃起，火苗窜起老高，父亲扯出一根点燃的玉米秸，伸到弟弟用竹竿挑着的鞭炮前，只一碰，鞭炮便“呲呲”响着冒出火星，紧接着，清脆连贯而急促的噼啪声在耳畔响起。
附近的婶子大娘、叔叔伯伯以及孩子们闻声而出，手里擎着响货，凑在一起燃放。远处又点起几堆，整个后街都被照得亮堂堂的。
人们高声说笑着。有人故意挑衅似的喊，那谁谁谁，你家火堆太小了，响货动静也不行啊，听听我的。这边不服气，高声命令自家孩子道，三儿，回家把咱的震天响搬来，叫你叔叔伯伯们开开眼。被唤做三儿的男孩得了圣旨般应声没了影。
后街“战事”正酣时，前街也遥遥响起鞭炮声，彼此应和着，一浪高过一浪。四野里隐约的隆隆声，恰似眼前火树银花的背景，将平日里贫寒落寞的小村，映衬得格外温暖祥和，目力所及的远天，都是喜洋洋的红色。
火苗渐渐微弱下去，人们手里变得空空如也，一声声温柔的呼唤适时响起，大家带着心满意足，道着平安吉祥各回各家，年夜饭开始了。
三、年夜饭
现在的人们都很珍视年夜饭，七荤八素齐备，一家人团坐在一起，边看电视边大快朵颐，其乐融融，开心无比。我小时候的年夜饭，却远没有这么复杂，甚至有些潦草，印象很深的是，母亲总会做一碗甜沫。倒是在饭后，各家的男人们都会带上一两样菜，去祖先灵位前守夜，叫做“守家堂”。在那里，他们重开筵席，远比自家的年夜饭丰盛。
甜沫是一种粥，虽然叫甜沫，但它并不甜，而是咸的。在我有限的关于年夜饭的记忆里，甜沫是必做的，究竟有什么寓意却不清楚。
母亲早早把花生米、黄豆等泡好了，再把豆腐皮切成丝，将粉条用开水焯一下，备好辅料，只等去请爷爷娘娘的父亲和弟弟一进门，便开始做甜沫。
将锅里放入少量油，加入大料、花椒、葱花等爆香，再加入肉末翻炒，之后加入清水煮沸，放入小米糊（或者面糊，也可以是玉米糊）煮开后，小火煮15——20分钟，再放进豆腐皮丝、粉条和煮熟的花生、黄豆，很后加入盐、芫荽等调料，一碗鲜美无比的甜沫就做成了。
自然还有佐餐的小菜。提前炸好的带鱼、香椿鱼或者藕盒，一碟炒白菜（或者炖白菜），煮好的花生米。馒头是新蒸的，细细白白的，富有弹性，有一股甜丝丝的麦香，还特别筋道。
天黑定之后，“火燎”烤过，年夜饭吃罢了，父亲去了二伯家守家堂，我和母亲开始准备初一早晨的饺子，一面迎来送往来“走百家”的村民们。这天晚上，家家户户都院门大开，村民们相互走动，叫做“走百家”。平日里有债务往来的、闹过不愉快的、或有其他难以言说的，都会在这个晚上做个了断，以期今年事今年毕。平素关系不错的自然更会上门，以体现“继往开来”之意。欢声笑语，暖意流淌。待一切就绪之后，母亲也要出去走一圈，用一身的满足和快乐，去迎接新的一年。
总要到深夜，村子里才能稍微安静些，而这，只不过是暂时的，仿佛狂风骤雨前的片刻宁静。新年的钟声一响，整个村子便掉进了狂欢的海洋，人们用很急骤、很热烈的爆竹声，对天地大喊：过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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