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芦花见到明月那天,天空飘着柳絮样的雪。
芦花走在路上,鞋已经湿了,这条被雪花覆盖一天一夜的巷子没法不让她的脚冰透。她走着走着,像有谁在背后把她狠狠地推了一把,推得太猛,她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倒下去的那一刻,她转回头看见他慌里慌张跑过来的样儿,八成新的摩托车被摔在一边,排气管“突突突”冒出的热气,把旁边已经凝成堆的雪包吹出一个小窟窿。
这个人就是明月。
后来明月说,我一直摁着喇叭,生怕路滑刹不住,偏偏你走在前面像听不见,你倒底是咋了?
在医院的床上躺了几天,明月天天变着花样儿给芦花送吃的,把芦花哄得像宝宝似的。其实芦花告诉他,她不会去告他,告他也告不着。本身没有伤到什么大碍,医生说了,等芦花右脚背上的那根筋不再疼了,就可以出院了,倒是芦花有低血糖,要注意。那天她被明月撞在地上后昏迷过去,把明月吓得半死。其实是她自己从早起一直没吃东西,又冷又饿的,才没听得见摩托车响,就被明月撞上的。
“你都有低血糖,干嘛还不吃呢?幸亏被我撞上了,要是撞上你的是货车呢?是别的车呢?”明月一脸恼怒,仿佛撞了人不是他的责任,是芦花讹上了他。
芦花笑笑,明月脸上的着急和恼怒在她看来似乎是另一种发自内心的关怀,它似乎比别的假意问候要真实得多,虽然右脚背肿得老高,轻轻一抬就钻心地疼,但她心里还是暖烘烘的。
被明月撞倒在地上的头一天早上,芦花被当作“小偷”赶出了“芳华”。
她无路可去,却刚好遇见了明月,不,恰好被明月撞上。在有空调有卫生间的病房住上几天,比她在东山租的那个四面透风的平房强多了。
在这之前,芦花来到筑城两年多,刚到筑城的芦花像个摸不着北的瞎子,看着全身巴满红红绿绿广告的公交车走走停停,芦花不敢上去,她怕坐错了方向,车子会把她拉到很远的地方去。她去餐馆洗盘子,去给才开张的公司发传单,去公园给老头老太太推销保健品……没一样时间干得久的。不是她不想干,是她找的这些都不是能干长久的活儿。直到街边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她头上,直到她从老家出来时带来的衣服已经有些抵不住冷了,她才慢慢悟出点儿门道。她找的那些做不长久的事,都是因为她没有文凭,她要是有一张文凭,中专?大专?本科?研究生就不想了。有了文凭,就能去人才市场正儿八经应聘了,谋个稳定点的事做,总比今天干了明天不晓得去哪找事情的心慌要好得多。不是好得多,是好一百倍。
想好了,才开始慢慢寻思这文凭要去哪做?做高了不行,不像,她本人看上去不像;做矮了,怕有些职位谋不到,浪费了机会;做个大专吧,倒和她很像。本科生哪有这么土气?要做就做个让人家不怀疑的。大专文凭,那些好的公司看不上眼,至少超市啊什么的是可以去试试的。文凭出来那天,芦花去拿的时候,做假证的人格外看了她两眼,事先是芦花的老乡把她的相片送过去的,拿证时他临时有事,才让芦花自己去的。那人收了钱,对芦花说:“要不是你的证,我还以为你就是个大学生呢!”芦花笑了笑。爹妈死得早,二叔二婶把她当亲闺女养,供她读到初中毕业,她不能再占下面三个堂兄妹读书的机会,老实巴交的二叔二婶听说她要出来打工,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喃喃着“这囡囡,这……”二叔二婶待芦花好,他们越是对她好,她才越觉得她不应该拖累他们。读书是好事,可爹妈死得早的人,能更早地清楚自己的处境。就算班主任和校长轮番来和她说话,又找二叔二婶说保证学校帮芦花筹款,但没有爹妈的孩子,自个儿就是自个儿的主心骨,谁又能说得上话?那满墙的奖状是芦花从小到大很好的荣耀,这些年,它们安慰着敏感小心的芦花,让她在孤儿的身份里没有显露出对这个世界过多的惧怕。但现在,她不想要它们了,那些奖状再去把另一个墙壁贴满,也解决不了她现在吃饭的问题。
聪慧的孤儿芦花早已明白她得先要自己把自己养活。
在下决心花大价钱去办假证以前,芦花是有机会干一个长久的事的,那是在隔壁租房子的人给介绍的,她上班的药店差人问芦花愿不愿意去?去啊!怎么不去?就是来找事做的,现成的事情摆在面前,怎么可能不去?芦花就去药店见了那个女的经理,才知道喊她来药店卖的不是药,是一种磁疗的枕头、袜子,还有内裤。失眠得再严重的人挨了这个枕头就开始打呼噜,脚气病再严重的人穿上这个袜子立马就不疼不痒,内裤,女的穿了能治妇科病,男的穿了能冶前列腺,能治彻底,永不再发,经理对芦花继续介绍说:“你的工作就是坐在药店对每一个进来药店的介绍这些产品,要根据进来的人估计他们的需要,争取让这些人都带着这些东西走。提成按你每个月销售的业绩算,你卖得多提得就越高。”经理的嘴巴一翻一合,噼里啪啦像倒豆子,让芦花有点应接不暇。
好歹是明白了,不就是推销么?干了大半年的零星散活,磨嘴皮子的功夫芦花是操练出来的。进药店第二个月,她的提成就拿到了很高。*一次捧这么多钱,芦花的心是忐忑的。那钱在手里,像容易长了翅膀飞似的,芦花把它们放在包里摁了又摁,她去给二叔二婶汇了钱,走在路上,自个儿像在飘。她想请隔壁那人吃饭,毕竟当初是她介绍她进药店的,可房东说都几天没见到人,她还欠我半个月水电费呢!想来是不会回来这里住了。她们这样打零工今天吃了明天没有人的,随时都有可能换个更便宜的住处,偷偷带了行李溜了不付尾欠的房租也是有的。当然,并不排除他(她)找到更好的去处。谁知道呢?每天夹在人流里像浪潮里的鱼儿样搞不清方向茫然混着的人多得去了,一个转身,这一辈子兴许都不会遇见。
芦花悻悻地回到自己租的屋子里,断了腿的桌子,一床薄被铺成的小床,一个煤油炉,一包塑料袋装着的衣服,两双筷子几个瓷碗,就是她全部的家当。她刚刚还兴高采烈的心陡地盖了层乌云,撇了嘴倒在床上,再也没有吃饭的心思。
女经理很喜欢芦花,“芦花的推销水平是很好,大家都要向她学习!”女经理这样说话的时候,脸上是笑成一朵花的。她没有亏待芦花,她给的是芦花很高的提成。芦花相信经理,当初她来药店,是女经理同意她来上班的,上班后她又如此对她照顾,芦花没理由不感激她。经理还送过一个拎包给芦花,虽然是几年前的款式,但她也是诚心诚意的,说芦花那个包太小,一个杯子都放不下,不如用这个。经理都如此大方,她再不要,就显得她太小气了。芦花在药店卖力地干了三个月,到第四个月,经理突然在有一天把芦花留下,她告诉芦花说:“花儿啊,我们的枕头不卖啦!断货啦!断货?那内裤呢?内裤也没啦!明天起,我也不到这边来啦!”昨天还摆在柜台里的枕头内裤真的没了,它不是断货的说法。芦花觉得她不好再问了,她觉得她要是再多问一句,经理的眼泪就会掉出来了。
于是,芦花在药店的工作又没了。
2
后来,芦花听说“芳华”很好。“芳华”,外资经营的超市,里面什么都有,她在“芳华”外面徘徊了很久很久,她绕着那个黄墙绿顶的房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天快黑时,她才沿着街道慢慢踱回去。街道两边的梧桐叶都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条悬挂着稀疏的叶子,风一吹过,就有一两张树叶跟着风的方向打着旋儿落在地上。芦花看着那些掉光了叶子的树干,一根一根站在城市的街上,它们划成行、列成排,它们把这坐城市装点出绿色的景致,它们用坚毅的勇敢陪着人们度过寒冬,等到来年,它们又伸出满是新芽的清秀的枝干为人们挡荫遮凉。芦花觉得它们是她的朋友,芦花在筑城没有朋友,她觉得它们就像她的朋友一样,又要看着她紧缩着腰耷着脑袋度过筑城这个寒冷的季节了。
在“芳华”的人事部,芦花把假证拿出来时脸是红的、心是虚的,她瞧瞧立在屋角的大空调,它扇着风页正向着她吹热风。屋子里别的姑娘的脸也被它吹得红红的,芦花的心的稍微安了些。
芦花被分配到“生鲜部”,蔬菜水果鱼肉都属于“生鲜部”的区域,芦花负责卖蔬菜的柜台。活儿很简单,就是把仓库里洗净剥好的大葱白菜卷心菜一个个的用窄胶带捆好了放在展台上,注意不让挑菜的客人把别的菜碰坏,如果有的人嫌这些菜的外皮不新鲜,要剥了皮再称,那是不允许的。当然,促销员的语气不能不好,不能让来“芳华”的选购物品的人觉得不舒服,话要笑着说,要让每一个来“芳华”的人都有到了家的感觉。尽管开头一个星期,她的脚帮子站得发软脚后根疼,她都只是在趁吃中饭的时间能坐着揉揉,她也还是觉得在寒气逼人的冬天里能有这样热烘烘的地方上班比什么都强。尽管和她一起应聘来的十个女孩子,已经走了六个,好歹,她是留下来了,好歹,她在筑城很大的超市里有了一份工作。
临近春节,芦花被调到“食品柜”,来超市买糖果的人很多,要随时把空出的柜子填满,还要告诉客人不同价格的糖果不能混装。主管把芦花喊到办公室时是这样对她说的。
芦花刚刚和“生鲜部”的两个促销员混熟,以后要想在上班时间大家搭个话,悄悄扯两句闲聊,是不可能了。芦花心里有浅浅的灰暗,她觉得“食品柜”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暂时还不能把她的心照亮。
“你,有想法?”他问她。
“呃……没有,没有,都是上班,不关事的。”她舒一口气。他的问话提醒了她,她心里的灰暗在这里多么不合适,这么大个超市到处明晃晃暖意融融的,哪容得下她这不起眼儿的灰调调。
她有些不好意思,礼貌地朝他笑了一下。
她觉得他问她话的时候,是小心着的,生怕吵醒她似的,于是,她又笑了一下,这一笑,刚才还在心里有过的灰暗就被闪开了,芦花脸上的笑容就灿烂了。
她是看着他笑的,大概是觉得有这样笑容的女孩子很可爱,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笑过后的两个人突然就觉得无话可说。
芦花说:“没别的安排那我走了。”
“嗯,好的。”
在芦花要踏出门时,她听见他对她说:“糖果柜和冷柜食品挨得近,冷柜湿气大,要注意!”
芦花停了一下,从外面轻轻地带上了门。
如果芦花当时知道去糖果柜能有那么多油水的话,她一定不会因为离开才刚熟悉的“生鲜部”而心生灰暗,可能她那分钟就会跳起来,如果那个主管是她的亲人的话,她一定会抱住他的额头像鸡啄米似地在他的额头上点几下。
可以说在超市的“食品部”站过糖果柜的人都知道,所有把货铺到超市的厂家都希望自己家的货摆在*一排,摆在能让顾客一眼就能见到的很佳位置,而糖果是每个家庭都会买的,临到春节就更不用说了。而你家的糖果摆哪里放第几层柜,全凭促销员的摆放,顾客来了,促销员介绍一句“这种糖好吃,我买回家给孩子吃的也是这个……”促成的销量,并不比你在外面做广告差,越是大型的超市促销员的推销就越会不得了。而他们把糖果的销量返成点数回报给促销员,为的是她们更加努力地推销他们的产品。
这个时候,芦花才真正懂得了“促销”的意义。
她兴奋地向每一个进“芳华”的人推销糖果,高兴地接受厂家返给她的提成。来到筑城一直流浪着的芦花现在在很大的超市里工作,拿到的工资还不低,这就不得不让她时时笑开了嘴,见到谁都一脸幸福了。她大概还不会意识到这样显摆的幸福是容易招人妒忌的,即使她压根儿不懂她那敞怀的笑容就是一种显摆。
有人举报芦花偷拿超市的东西,说芦花把腊肠放进她的衣柜里,趁下班换工装的时候再带出去,当人们跟着芦花去打开她的衣柜时,只见几节用袋子裹得紧密结实的腊肠就躺在柜子里。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所有人都觉得很惊奇,这么能干的芦花还偷超市的东西,他们觉得很新鲜很好笑。
每天换好工装后,柜子的钥匙芦花是放在身上的,她不明白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开了属于她的柜子去把香肠放进去?
芦花不清楚,更无法向别人说清楚。
芦花在巷子里走着,那是一条还没有被改造过的老街,房子是旧的,街边摆着各种各样的小摊,卖小葱粉条的,卖烤红薯的,还有卖针头线脑,路上的石板已经被磨得很亮。走在上面,芦花觉得很踏实,她觉得这里的她和他们是一样的,他们和她的脸上都是累的、茫然的,他们都顾着今天的日子,至于明天是怎么样?她不知道,她估计他们也不知道。听房东说,这里不久也会被拆了,要建商品房。什么是商品房,芦花不知道,芦花只知道,如果房东家也要拆了,她要重新去租房子,到哪里去租房子呢?房租贵不贵?想到这里的时候,初冬的风趁着夜色冲着巷子吹来,扑在芦花的脸上,芦花仿佛闻到老家的烟囱里飘出的柴火香。刹那间,她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被针锥了一下似的疼痛起来,即使这种疼痛很快消失,但疼过的感受还是让她打了个冷颤。
芦花走到路中间,拐进一家铺子,铺子只有巴掌大,是借了楼梯的拐角搭了两张铁皮,拉上一米宽的卷帘门就成了铺子,守铺子的是个老头,戴着一副挎了架的厚厚的眼镜,从眼镜的一边拴了一根线挂在耳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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