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似乎已见分晓,出租车公司和派出所都不能做什么。我爱人一夜无眠,横穿市区到那幢信号消失的楼前去了两次,知道他的平板电脑就在里面,却毫无办法。他准备放弃。可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觉得还有希望,他相信人的善良,于是继续与司机沟通。他请求司机帮他一起寻找,若能帮他找回,他定会酬谢。他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的全是自己粗心,平板电脑对他如何重要。司机诺诺,答应查找。下午,我爱人再次打电话询问,司机说已经找到,决定送还。他们约了在我家小区门口见面。司机开车过来,拿出平板电脑。我爱人欣喜若狂,他没有追问任何细节,只是一叠声谢谢,给了司机三百元酬谢。司机推了几次收下,脸有愧色,司机说,真不好意思,你是学校老师吧?真是不好意思!
他们在小区门口友好分手。
事情到此圆满结束。我和儿子却颇有微词:干嘛给300?给100元汽油费足够了,毕竟他有过贪念,难道你还鼓励他不成?可是我爱人说,错误是他犯的,司机没偷没抢,还帮着送回,难道不该谢他?心里还总觉得给少了。
一天夜里,乘出租车回家,我和司机聊起此事。他听了对我说,阿姐,我给你说句心里话,你家先生是个大好人,那个司机呢,不是我硬要帮他,他也是个好人,有私心的人也是好人。我举个例子给你听,我们公司一个驾驶员在车上捡到10万元,还给失主,公司奖励他5千元,应该不应该?应该的,他是好人。要是我捡到10万元,也会送还,钱太多,我吓的。但要是捡到小钞票还不还?这就难说了。有一次我捡到一只名牌手提包,给人送回去,耽误做生意不说,还赔上汽油费,可人家只是冷冷地说了声谢谢就完了。你以为我贪点酬谢?不是的,我在乎这个失主的态度,你不知道她那副面孔,一脸瞧不起人的样子,我心想,蛮好不要还给她,就说我没看见,你能拿我怎样?我有这种想法,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素质?阿姐,这个社会到处灰蒙蒙,要求一个司机清爽得没有灰尘是不可能的。你家先生真的是大好人,相信人,从头到尾没说司机一点不是,碰到这样的好人,要是还不肯把东西送回去,天打雷劈!
那个司机发了一通议论后,又给我讲了一件他亲身经历的事:有一天,上来一个外国人。老外四十多岁,会讲简单的中文。他问司机有没有烟,他想抽一根。司机给了他一支红双喜。老外很感激。抽完烟,经过一家超市,他叫司机停一停,他要进去买烟。他把滑雪衫和提包放在车上,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老外手里拿着两包烟。一包给司机,一包放进自己口袋。司机不肯收,司机说你只抽我一支烟,怎么还我一包?老外坚持要给,司机只好收下。出租车继续往前开,到了目的地,老外付给他一倍车钱,说是小费。司机很诧异:你给了我一包烟,怎么还要给小费?老外说你一定得收下,收下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司机只得收下。老外告诉他,他在上海做生意七八年了,上海人都对他很好,他交了不少朋友,互相信任。有一天,他外出办事,让出租车中途停下他去买包烟,可是等他买烟回来,出租车开走了,他留在车上的笔记本电脑再也没找回来。那一天,是他到上海之后很沮丧的日子。从此之后,他对出租车司机十分警惕,中途下车办事,必得把随身物品全带上。刚才他去买烟,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眼前这个司机呢?犹豫了一下,决定把滑雪衫和电脑包都留在车上。买完烟往回走的时候,他心里直打鼓,滑雪衫没了不要紧,电脑没了可麻烦了。结果他惊喜地发现,出租车停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刻,他对上海人的信心恢复了!所以他一定要谢他。司机一听忙说,哎呀呀,那种不道德的司机极少极少,你下去办事我等你一会儿,很正常不过的事,怎么还要谢?老外说,当然要谢,你愿意的话,我还想请你喝一杯,庆祝我对上海人恢复了信心,喏,这里就有一家酒吧。司机拼命摆手,我开车不能喝酒,我要赶时间做生意。可是老外坚持,他说还有话要说。司机拗不过老外,只好熄了火跟他进了酒吧。酒吧老板是上海人,和这位老外很熟,两人亲热招呼。老外要了一小杯酒,司机要了杯橙汁。老外慢悠悠喝,司机心里急。老外告诉他:我学中文,我的中文老师教我写“人”字,一撇一捺,他在桌上用手划着说,老师告诉我,人和人要互相依靠,互相支撑,你相信我,我相信你,如果一撇倒下,一捺也必定倒下,这个“人”字太有意思了,我一下子就会写啦,从此,我学中文很感兴趣。司机喝完,站起来要走。老外拿出一张纸,写上自己名字和电话号码。老外对司机说,我在上海有很多好朋友,现在,你也是我的好朋友,有空请打电话给我,我们出来喝一杯。
司机对我叙述完这件事,从驾驶座上方遮阳板里拿出一张纸。我接过来看,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还有一行中文名字和一行英文名字:DeanTailer丁泰勒。
下车的时候,我谢谢司机给我讲了那么感人的故事,让我深受教育。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更生动更有趣。司机对我说,阿姐,你不要谢我,我这个人不是雷锋,私心多得很,但是碰到好人,我就会好一点,碰到坏人,我就坏一点,一撇一捺,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你说是不是?
(宋正怀摘自《文汇报》2012年5月7日)